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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reminder: all quotes here are fiddled, probably.)

舊傳統與新風氣


錢鍾書《七綴集》裡有篇文章叫「中國畫和中國詩」,談到傳統的作用與更替,一針見血,清楚利落。今擇數段精采的段落如下:

中國畫和中國詩
錢鍾書

#1
......我們要了解和評判一個作者,也該知道他那時代對於他那一類作品的意見,這些意見就是後世文藝批評史的材料,也是當時一種文藝風氣的表示。一個藝術家總在某些社會條件下創作,也總在某種文藝風氣裡創作。這個風氣影響到他對題材、風格的去取,給予他以機會,同時也限制了他的範圍。就是抗拒或背棄這個風氣的人也受到它負面的支配。因為他不得不另出手眼來逃避或矯正他所厭惡的風氣。正像列許登堡所說,模仿有正有負,「反其道而行也是一種模仿」;聖佩韋也說,儘管一個人要推開自己所處的時代,仍然和它接觸,而且接觸得很著實。所以,風氣是創作裡的潛勢力,是作品的背景,從作品本身不一定看得清楚。我們閱讀當時人所信奉的理論,看他們對具體作品的褒貶好惡,樹立甚麼標準,提出甚麼要求,就容易了解作者周遭的風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好比從飛沙、麥浪、波紋裡看出了風的姿態。


#2
一時期的風氣經過長時期而能持續,沒有根本的變動,那就是傳統。傳統有惰性,不肯變,而事物的演化又迫使它以變應變,於是產生了一個相反相成的現象。傳統不肯變,因此惰性形成習慣,習慣升為規律,把常然作為當然和必然。傳統不得不變,因此規律、習慣不斷地相機破例,實際上作出種種妥協,來遷就演變的事物。批評史上這類權宜應變的現象,有人嘲笑為「文藝裡的兩面派假正經」,表示傳統並不呆板,而具有相當靈活的機會主義。它一方面把規律定得嚴,抑壓新風氣的發生;而另一方面把解釋放得寬,可以收容新風氣,免於因對抗而地位搖動。它也頗有外交老手的「富於彈性的堅定」那種味道。傳統愈悠久,妥協愈多,愈不肯變,變的需要愈迫切;於是不再能委屈求全,舊傳統和新風氣破裂而被它破壞。新風氣的代興也常有一個相反相成的表現。它一方面強調自己的嶄新的東西,和不相容的原有傳統立異;而另一方面更要表示自己大有來頭,非同小可,向古代也找一個傳統作為淵源所自。......這種事後追認先驅的事例,彷彿野孩子認父母,暴發戶造家譜,或封建皇朝的大官僚誥贈三代祖宗,在文學史上數見不鮮。它會影響創作,使新作品從自發的天真轉而為自覺的有教養,有師法;它也改造傳統,使舊作品產生新意義,沾上新氣息,增添新價值。

#3
一個傳統破壞了,新風氣成為新傳統。新傳統裡的批評家對舊傳統的作品有比較全面的認識,作比較客觀的估計;因為他具有局外人的冷靜和超脫,所謂「當局稱迷,傍觀見審」(元行沖《釋疑》),而舊統的批評家就像「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此出中」(蘇軾《題西林壁》)。除舊佈新也促進了人類的集體健忘,千頭萬緒簡化為二三大事,留存在記裡,節省了不少力氣。舊傳統若干複雜問題,新的批評家也許並非不屑注意,而是根本沒有想到它們一度存在過。他的眼界空曠,沒有枝節零亂的障礙物來擾亂視線;比起他這樣高瞰遠矚,舊的批評家未免見樹不見林了。不過,無獨必有偶,另一個偏差是見林不見樹。局外人也就是門外漢,他的意見,彷彿「清官判斷家務事」,有條有理,而對於委曲私情,終不能體貼入微。一個社會、一個時代各有語言天地,各行各業以至一家一戶也都有它的語言田地。譬如鄉親敘舊、老友談往、兩口子講體已,同業公議、專家討論等等,圈外人或外行人聽來,往往不甚了了。緣故是:在這種談話裡,不僅有術語、私房話以至「黑話」,而且由於同伙們相知深切,還隱伏著許多中世紀經院哲學所謂彼此不言而喻的「假定」,旁人難於意會。......批評家對舊傳統或風氣不很認識,就能「說外行話」,曲解附會。


延伸
* 文字.正統.禮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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