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壺 (林譯)
林文月譯源氏物語
cf. 錢稻孫譯桐壺全文
桐壺
不知是那一朝帝王的時代,在後宮眾多女御和更衣之中,有一位身份並不高貴,卻格外得寵的人。那些本來自以為可以得到皇上專寵的人,對她自是不懷好感,既輕蔑、又嫉妒。至於跟她身份相若的,或者比她身份更低的人,心中更是焦慮極了。大概是日常遭人嫉恨的緣故吧,這位更衣變得憂鬱而多病,經常獨個兒悄然地返歸娘家住著,皇上看她這樣,也就更加憐愛,往往罔顧人言,做出一些教人議論的事情來。那種破格寵愛的程度,簡直連公卿和殿上人之輩都不得不側目而不敢正視呢。許多人對這件事漸漸憂慮起來,有人甚至於杞人憂天的拿唐朝變亂的不吉利的事實來相比,又舉出唐玄宗因迷戀楊貴妃,險些兒亡國的例子來議論著。這麼一來,更衣的處境就更加困難了,但是想到皇上對自己的無比深情,也只好忍耐著,繼續留在宮中侍候皇上。更衣的父親大納言雖已早亡,母親卻是個老派的人,又出身於相當高等的家庭,她看到雙親健在的別人家小姐們都過著那種氣派豪華的生活,決心不讓自己的女兒輸給別人,所以遇到任何儀式都很費心機地張羅著。但是,究竟是缺少了一個紮實的後台,所以一旦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時,總顯得有些兒無依無靠,教人擔心。
不久,許是前世宿緣深厚的關係吧,更衣竟然產下了一位玉一般俊美的男嬰。皇上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新生皇兒,便急忙差遣人到更衣的娘家,把嬰孩抱來看。果然真是世所稀有的容貌呢。第一位皇子是右大臣的女兒弘徽殿女御所生,既擁有信望,又無疑的是公認的儲君,受世人之重視,自不在話下。不過,這位新皇子的姣麗卻是無與倫比的,所以皇上對太子的寵愛就不由得變成普通表面的關懷,而將無限的呵護和關切都轉移到這位新生的愛兒身上來。
新皇子的母親更衣本來並不是侍候御前瑣事那種身份低賤的人。大家對她還是相當敬重的,只因為這一向皇上太過寵倖她,一有什麼遊宴,或什麼有趣的場合,總是第一個召她上來。有時候早晨睡過了頭,第二天也就一直留著她在身邊陪伴,不放她走,所以在別人眼中看來就難免顯得有些兒輕率的樣子了。
不過,自從這位皇子誕生以後,皇上也一改常態,凡事都特別謹慎小心,所以不由得教太子的母親弘徽殿女禦起疑,深恐弄得不好的話,東宮的地位可能會被這位新生的皇子搶了過去。由於這位女禦是最先入宮的,皇上本來也對她十分寵愛,而且她又替皇上生了幾位公主,所以對她的怨言,皇上也著實無可奈何。
原來更衣所唯一依賴的是皇上對自己的無比寵倖,不過周圍對她吹毛求疵和說壞話的人實在太多,而她又天生那麼嬌弱,所以過分的寵愛反倒增加她內心的負擔了。更衣所住的地方叫作桐壺殿。離開皇上所住的清涼殿相當遠,因此皇上行幸桐壺殿的時候,得經過許多後妃的殿前。而皇上偏又頻頻前往桐壺殿,這也就難怪旁人要嫉恨了。
有時候,更衣承恩召見的次數太多,也會遭受大家的惡作劇。時常有人故意在掛橋啦,長廊上啦,到處撒些穢物,想弄髒迎送更衣的宮女們的裙擺。又有時大家商量好了,將更衣必經的走廊兩端的門鎖起來,害得她在裏頭受窘。諸如此類的事,往往使她吃盡苦頭,所以心境越來越差。皇上對她也就更加憐愛,索性叫她搬到清涼殿后面的後涼殿,卻叫原先住在那兒的另一位更衣移往別處去。這麼一來,被趕出來的人當然要恨得咬牙切齒了。
這位皇子三歲那一年,照例舉行了著袴儀式。把府庫裏的東西全部都搬了出來,氣派之豪華盛大,簡直跟太子行著袴式時不相上下。對這件事情,自然難免又是議論紛紛。不過,這皇子卻偏偏越長越品貌端莊,出類拔萃,大家也就不便太過嫉妒;比較明理的人就只有瞠目結舌而驚歎道:「世上竟然有這麼美好的人哪!」
這一年的夏天,做了母親的更衣覺著身體有些兒不適,打算回娘家去休養一段時間,可是皇上不肯允准。許是這一向總這樣多病的緣故吧,皇上也看慣了,沒有把她當一回事。「就在這裏休息一陣子看看吧。」總是這樣勸她。可是,沒料到病情一天天加重,僅僅五六天工夫,竟變得衰弱不堪。更衣的母親哭著差遣人到宮裏來央求讓自己女兒回家養病;而即使在這種情況之下,還得提防別人的羞辱,所以決定留下愛兒,獨個兒悄悄地出宮。
凡事總有個限度,到了這樣的地步,皇上也不便再強留;不過,礙於帝王的身份,連隨意相送都不可能,委實令人遺憾。平素是那樣嬌豔的人兒,如今卻這般面容憔悴,心中似藏著幹言萬語,又不敢啟齒。看著她這種虛弱而茫然失神的樣子,皇上終於忍不住,不顧一切地哭泣著,在她耳邊信誓旦旦。
更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,她乏力地躺著,用疲倦的眼神睇望,更教他不知如何是好。雖然已經破例地宣示輦車進入禁中接走病人,但是一旦入得門來,看到更衣這副樣子,竟又全然不捨得讓她走了。「約好了要同赴黃泉的,又怎麼忍心拋下我,一個人獨自走啊!」女方聽了這番話,十分感動,也禁不住悲從衷來,斷斷續續地喘著氣說:「生有涯兮離別多,誓言在耳妾心苦,命不可恃兮將奈何!早知如此的話……」
她像是還有許多話要講,卻痛苦難堪的樣子。是生?還是死?索性把她留在身邊看個究竟吧。皇上心裏不免這樣想著,可是旁邊卻有人在催促:「已經約好了靈驗的法師,今晚要到家裏來祈禱祛病。」不得已,只好讓她退下。
這一夜,皇上心事重重,通宵不能成眠,無法打發時間。還不到慰問的使者回來的時刻,卻已經一再地喃喃著放心不下。「已經在午夜過後去世了!」差去探病的人聽到更衣娘家的人哭號的聲音,終於黯然地帶著噩耗回來。皇上聞悉後,一時茫然不知所措,獨個兒躲在房中。
這種時候,如果能留著皇子在身旁的話,多少還可以聊慰寂寞的,卻又礙於未有前例,所以也只好把他送到外婆家去暫住一些時候。小皇子倒是一點兒都不懂大人的悲戚,天真地睜著一雙眼睛,好奇地看著那些哭哭啼啼的侍臣和不停地流淚的父皇。這情景即便是尋常骨肉的別離,已足悲傷,更哪堪如今正是喪妻又別子,皇上衷情哀苦,豈是普通筆墨所能形容的呢?
1 限りとてわかるる道のかなしきにいかまほしきは命なりけり
(林)生有涯兮離別多,誓言在耳妾心苦,命不可恃兮將奈何!
(錢)臨到歧途悲欲絕,不勝薄命戀殘生。
I leave you, to go the road we all must go.
The road I would choose, if only I could, is the other.
2 宮城野の露吹き結ぶ風の音に小萩が本を思ひこそやれ
(林)秋風起兮露華深,宮城野外多幼荻,安得稚兒兮慰朕心。
(錢)宮城原上風聲裡,凝露先愁到小萩。
At the sound of the wind, bringing dews to Miyagi Plain,
I think of the tender hagi* upon the moor.
3 鈴虫の声の限りを尽くしても長き夜あかずふる涙かな
(林)促織鳴兮夜未央,衷情悲苦淚滂沱,含恨銜命兮心迷茫。
(錢)鈴蛩聲竭無邊慟,泣盡長宵淚有餘
The autumn night is too short to contain my tears
Though songs of bell cricket weary, fall into silence.
4 いとゞしく虫の音しげき浅茅生に露をき添ふる雲の上人
(林)荒郊外兮秋蟲鳴,貴人將去不稍待,老婦獨處兮淚縱橫。
(錢)已繁蛩泣蒿萊下,零露添從雲上人
Sad are the insect songs among the reeds.
More sadly yet falls the dew from above the clouds.
5 荒き風ふせぎし陰の枯しより小萩がうへぞ静心なき
(林)狂風勁兮荒野中,可憐幼荻失庇護,飄搖不定兮憂忡忡。
(錢)自從葉落當風樹,心在萩邊未或閒
The tree that gave them shelter has withered and died.
One fears for the plight of the hagi shoots beneath.
6 尋ねゆくまぼろしもがなつてにても玉のありかをそこと知るべく
(林)悲莫悲兮永別離,芳魂何處難尋覓,安得方士兮尋蛾眉。
(錢)安得鴻都窮碧落,為傳魂魄在何方!
And will no wizard search her out for me,
That even he may tell me where she is?
7 雲のうへも涙に暮るる秋の月いかで住らむ浅茅生の宿
(林)雲掩翳兮月朦朧,清輝不及荒郊舍,獨有一人兮懷苦衷。
(錢)月暗雲天秋夜露,茅簷何似宿清輝?
Tears dim the moon, even here above the clouds.
Dim must it be in that lodging among the reeds.
8 いときなき初元結ひに長き世を契る心は結びこめつや
(林)新束髮兮初如冠,金童玉女誠嘉偶,紫帶可曾兮繫合歡?
(錢)童髫此日勞初總,結得根心永固無?
The boyish locks are now bound up, a man's.
And do we tie a lasting bond for his future?
9 結びつる心も深き元結ひに濃き紫の色しあせずは
(林)新束髮兮紫鮮帶,曾將絲組殷勤繫,但願君情兮似此堅。
(錢)敢不根心深固結,只期濃紫色無衰。
Fast the knot which the honest heart has tied.
May lavender, the hue of the troth, be as fast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