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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reminder: all quotes here are fiddled, probably.)

桐壺 (錢譯)


錢稻孫譯源氏物語桐壺全文,引號內為譯註。

cf. 林文月譯桐壺片段

  桐壺

是哪一朝代來,女御更衣好多位中間,有一位身份並非十分了不得,卻出眾走時的。那幾位從開初就自負不凡的,都道刺眼兒,褒貶妒忌於她。同品級的、再次級一些的更衣呢,愈加不得安停了。連個朝晚承值都要惹人多心,敢是彆氣彆的,一徑兒憔悴下來,怯弱得時常去娘家,偏生皇上越發看著可憐不過,也不怕人譏彈,寵待竟是創開了新例。殿上、公卿都側目起來,道是好不耀眼的隆寵!那唐土,也就為了這等事兒上,把個天下都亂壞了的。她漸漸不是味兒,落做了天下人擔愁的話柄,沒來由的煩惱正多,只奈何不得 忝恩的深厚,不好不混著敷衍。父親大納言已經亡故,母堂夫人麼,原是有來歷的舊家人,百般禮數都張羅得不比雙親俱在、當代榮華的人家差,只是缺個出面的著力靠山,一朝有起事來,還覺單薄沒處仗靠。

多管前世的恩情也不淺,早誕生了一位人間少有、清秀如玉的皇子。皇上計朝數日地等待已久,催著叫抱進來一看,好個清奇的孩兒相貌。〔那時制度,在娘家做月子。〕一皇子是右大臣家的女御所生,望重國中,自然是儲君無疑,可是比到這一位的容光來,是再也比不上的,因此皇上心裡也就是一般兒的慈愛,卻把這一位呢,當做自家私寶,珍惜無限。生母本來就不是平常值侍之流。品望高貴,原是位尊體崇的,無奈官家一味胡纏之餘,但凡遊樂時節,不管有個什麼事兒首先總要傳她上去。有時寢殿晏起,就此留住,直不許離開御前,自然也就顯得輕易了(輕忽隨便)。自從生了皇子以後,官家也加意持重起來,以致一皇子那女御倒起了疑心,莫非一個不好,東宮都會叫這位皇子去住了。其實她入宮在人之先,恩寵並不尋常,況且已有了子女,所以獨是這位的微言,皇上還是不好意思不聽的。這邊雖說仗得蔭庇,卻不少吹毛求疵的人,自家身子又軟弱,意怯心煩,也且自多愁。宮院是桐壺,不斷地御前上下,必得路過好幾位的門前,人家操心,確也難怪。〔五宮院之一,官名淑景舍,在後宮東北隅,種有梧桐樹。〕有時上殿太頻繁,跨板、過廊、這兒那兒路上,會見些怪事,做弄得接送的宮娥,衣裾都玷污得不可以堪。〔跨板,跨在兩殿廊間的架板。過廊,兩殿間的過廊寬廳。〕還有時,關進在穿堂裡,兩頭約齊地鎖上了門,窘事兒真不少。〔穿堂,穿過殿中的衖堂。〕遇事只添來數不清的為難,十分愁苦,皇上看著可憐,叫後涼殿原有更衣的值事房遷往別處,騰給她做值殿休憩之處。〔皇帝坐起的清涼殿後殿,內宮西南隅。〕這一層仇怨,又是沒個了期的。皇子三歲那年,著袴典禮,不劣於一皇子那時,提盡了內藏寮、納殿裡的上料,辦得異常隆盛。〔內藏寮,職司金銀珠寶、海外珍品、貢進的織造御物。納殿,殿內庫房,收藏累代御物。〕這也直多閒話的,及至見到這位皇子長成得容貌性情那麼難得,也就沒得說的。懂點兒事的,都傻膛著眼驚嘆:人世裡竟有這般人物!

那年夏天,貴人自覺病情恍惚,要請假出宮,直不蒙准許。〔貴人,原文御息所,稱呼更衣。〕年來習常沉重,御眼裡看慣了,總是說再看看情形,哪知日重一日,才五六天,就病得不像,太君進來哭奏,方許出去。還怕這時候,再落個不好看,留下皇子,悄自退出。事到其間,官家也沒法苦留,但覺得送一送都辦不到,說不出的傷心。那麼個風韻佳麗人兒,消瘦得這般,一息懨懨,似有若無的,心裡有著話,一句也說不出來,焦急得皇上不思前後,流著御淚百般體恤溫存,還是不聞一聲答應。眉弛目懈,軟疲綿如痴如夢地躺著,看得又沒了主意。宣旨特傳輦車〔宮內手挽車,唯有太子、親王、大臣、僧正,方許乘坐。〕,回進來卻又不叫動了。只說:「盟誓之言,大限到時也願無先後的,料你也不好破棄而去吧」,婦人聽到悚惶不迭,氣息懨懨地奏道:
「臨到歧途悲欲絕,
不勝薄命戀殘生。
早知……如此……」,話沒說完,已自氣乏神疲了,皇上轉念,索性就這麼著,好歹也看個究竟罷,可是外面催著:「今天開壇祈禱,執事人等都已到齊,即晚就開……」,勉勉強強,放了出去。從此皇上胸臆填塞,一眼也不睡,等不得天明。差人出去還沒回來,惦念直沒個消停,使者一到就聽見哭鬧,說是剛過得半夜,就嚥了氣,嗒喪著返來回奏。皇上一聽傷悼,百事都管不得了,獨自守在殿裡。皇子麼,原是怎麼也不肯放開的,無奈這等時分沒個在宮之例,就得出去。還不懂得有什麼事呢,只看著侍女個個哭壞,皇上也不斷淌著眼淚,直似疑怪。就在平時,離別沒有不傷心的,何況此時,悲傷更不用說了。

事有定制,只得按禮殯葬,這當兒,太夫人慟哭著要趁著這縷烟同上西天,趕上送殯宮娥的跟車,來到愛宕地方,莊嚴營葬,可知道是多麼的傷心!話倒說得通達:「徒然看著遺骸,宛然如生,倒不如眼見她化了灰,也死了心,如今是沒了的人了」,哭得幾乎跌下車去,嚇得眾人嚷著「原說的呢!」,忙來扶持。大內裡來了欽使。宣讀勅旨,追贈三位,又是一陣悲傷。原來皇上深悔,連個女御都沒叫稱呼得,如今至少也追進一階。這也還有人不服的。可是明理的呢,如今倒沒個不想起她來,那丰姿的優美,性情的和藹可親,沒得可以抱怨的。只怪皇上寵待不好,故所以叫人無聊嫉妒。如今連御前的值侍宮娥之間,都在念道著她的人品兒可敬,心地兒慈祥。所謂「歿後思」,正說的是這種樣的人情吧。〔古歌:在時習昵生憎厭,殁後思量劇戀人。〕一陣子忙碌過去,接著追薦之事,皇上都一一詢問周詳。悲懷莫遣,與日俱增,也不曾叫過誰值宿寢殿,朝夕只是落著眼淚,仰見御容的人都感到露浥悲秋。唯有弘徽殿還在抱怨:「人都殁了,還叫人不得舒口氣兒,這分兒的偏心呵!」〔右大臣之女,生一皇子的女御,住在弘徽殿。〕皇上一見到一皇子,就惦念到小皇子,不時差出些近侍宮娥、乳娘之輩,去探問近況。

秋風起了,頓覺寒意侵膚的黃昏時分,心事兒更比白天還多,差了個叫負靫命婦的。〔宮內中級女宮叫命婦,負靫是武官之號,大概其父兄或丈夫當着衛門府武官。〕月色清瑩裡差的出去,自家便對月坐待。記起了往時這般月夜,絃琴遣興,她那指下清音,偶爾的低吟淺唱,都有人皆莫及的別致風韻,面貎宛在眼前,卻已幻影之不如了!〔歌句:玄夜空迷虛幻影,差強幾計夢中真。〕命婦到得那邊,車一進門,便是一派淒涼景象。一向雖說寡居,為了撫育那一個人兒,也點綴得清雅有致的,想今番喪明心昧,意緒銷沉,草都長高了,秋風裡越發顯着荒涼,唯有月光不礙蒿萊,照入簾櫳。〔作者曾祖的名歌句:人間父母心非昧,卻為思兒道自迷。心昧一語,成了常言,恰與喪明之痛相似。又用句:門庭冷落無人到,蒿萊叢叢不礙春。〕南簷下下得車,太夫人乍見說不上話來,半晌,說道:「這條苦命兒還延在人間,卻蒙欽使,這般披蒿拂露來臨,惶愧無地」,說著竟按抑不住哭出聲來。〔南簷下,寢殿建築正屋南簷的階前。〕命婦道:「那天典侍回奏:『每次來到府上,總是傷心得肝腸欲絕的』。這顆不懂事的心裡,也著實地難過得緊呢。」〔典侍,內侍司的次官,凡寺署都是官分四等:長官、次官只一二人。內侍司長官叫尚侍。〕稍稍遲欵了一下,傳達聖旨。「皇上吩咐:『那一陣兒只當做夢,漸定下來,卻禁不住這夢兒竟沒個醒的,如何是好,也沒個人可以商量得,何妨不聲不張地進來走動走動?就是小皇子罷,淒淒涼涼地只在薤露之中過日子,也是痛心的事,還不如早日送了進來也罷。』嗚噎著說得話不成句,還生怕人家看得心腸柔弱,不無顧慮似的,神色慘戚,實在忍不到聽完吩咐,就怱怱退了出來」,說著遞過宸翰,上面細寫著:
「初意漸遠或可少紛所思,乃遲之累月而益無以堪,莫如之何。稚者何似,亦所關懷,唯莫由共事鞠育是歉,尚其比諸遺念而善視之!」
下面還有歌句:
「宮城原上風聲裡,
凝露先愁到小萩。」
卻沒有念完。說道:「正悟到的延年命苦,還怕松樹相嘲呢,何況出入宮門,一發不勝惶恐了。所以屬拜皇言,自己卻不敢承命。小皇子麼,不知怎底那麼聰穎,直催着要進內去,仰見至性,不覺傷感,還請將這番私意,代為奏上,長住這不吉之地,原也不是道理。」〔意思用莊子的「壽則辱」。用壽則辱之意的歌句不少,有一句是:如何猶在人間世,羞被高砂松樹嘲。高砂松樹是千年神樹,常作長壽的象徵用。〕

命婦打算告辭道:「皇子似已安息,按說應當一見,好詳細復奏,可是夜已深了。」太夫人道:「這分迷昧心事,正要申訴一二,聊抒襟懷呢,幾時不銜使命,請過來多坐一會。年來只嘉慶場面才得晤見,此番卻為了這樣的差使降臨,反覆想來,好不靦腆!當年一生她,就屬意不淺,故了的大納言直到臨終,還反覆叮囑的:『只是這入宮本願,務必達成了。莫要我死之後,就懈了意!』所以明知沒了著力依靠是且不容易的,只唯恐違背了遺囑,勉力打發上去,忝蒙逾分的隆恩,她也不敢不隱忍辛苦,勉事敷衍過來,豈料擔受不了人家妒忌之深,難處的事越多起來,竟是這般結局,沐恩反倒成了苦事。這也是迷昧了心腸的胡言呵!」說著抽咽不已,夜也深了。命婦道:「皇上也常反覆這麼說呢:『雖說出自我心,也何苦驚人耳目至於此極?也是不長之兆呵,如今想來,倒是一番寃苦姻緣了!一向不曾委屈人心,就為了她,卻招得許多原可不招的人怨,結果似這般見棄於人,回心無術,討得沒趣難堪,也不知前世是什麼緣分』!常只是淚如潮湧呢」,說個不完。欷歔了一陣,命婦立起身來:「夜真深了,不待天明,須得覆命呢」,怱怱辭出。月色西偏,寒光如浸,輕風扇涼,草叢裡一片蟲音,似相催促,卻令人留戀難去。尚未肯登車,吟了一句:
「鈴蛩聲竭無邊慟,
泣盡長宵淚有餘」。
太夫人傳出話來:
「已繁蛩泣蒿萊下,
零露添從雲上人;
倒還要抱怨一句了」。此時也並不算送禮,不過做個紀念,撿了原為這等用處留著的衣裝一領,添了點梳妝之具。年輕人悲傷不用說得,想起了過慣的大內裡熱鬧朝晚,上頭的起居情景,一意慫恿早日進去,可是這樣個不吉之身陪去呢,人前也不像樣,暫時不見呢,又惦得不放心,因此遲遲沒有送回宮去。〔這裡「傳出話來」是因為太夫人只能送到廊前,沒有穿鞋下地,並不是已回屋內。這些地方,須了解到生活方式才不覺奇怪。雲上人,對宮中人的敬稱,這裡當然指命婦。年輕人,小皇子的褓姆輩。〕

命婦仰見皇上,可憐還沒進大殿,對了御前正當盛開的花壇,帶著極上品的宮娥四五人,靜悄悄在講故事。這幾時,朝暮看的,就是亭子院勅畫,伊勢、貫之題詠的長恨歌畫圖,和歌、唐詩,誦不離口的,只是這一路。〔宇多天皇(888--897在位)禪位後稱亭子院法皇,亭子院離宮名,法皇是入了佛道的上皇。伊勢御 (877--939),服侍宇多中宮溫子的侍從女官,第一流女歌人,三十六歌仙之一,有伊勢集。紀貫之(859--945),歌界第一名家,奉勅撰古今和歌隻,亦三十六歌仙之一。〕皇上細細垂問那邊景況。命婦將淒涼情景悄聲奏上。皇上開看回書:
「忝思不知所措。每拜溫諭,不勝目昧心迷。
自從葉落當風樹,
心在萩邊未或閒」。

這般潦草,皇上也原諒她的傷心。自家還怕人看出來,竭力按捺悲思,卻再也按捺不住,想起了定情之日以來的萬種悲歡,深嘆歲月之已逝。說道:「她那不背大納言遺囑,達成了進納本意之功,一向惦著如何使他喜歡喜歡的。如今說也無用了!」十分憐恤於她。又道:「這呢,小皇子長成起來,也自然會有其機會的。但願她壽長一些。」看過了送進的舊物。心想倘能是尋得了魂魄所在之徵的鈿合金釵麼,咳,說也無用呵!

安得鴻都窮碧落,
為傳魂魄在何方!

畫裡面的楊貴妃容貎,雖則是大名家的手筆,筆墨究屬有限,還是沒有情趣。把個形容得太液芙蓉未央柳的眉眼,裝扮的唐家風樣,果然是十分端麗,可是想起她那分兒可愛神情,又不是花色鳥聲所能比方的。朝朝暮暮,比翼連枝的盟誓相堅,卻落得個紅顏薄命,此恨如何有盡?一點風聲,一句鳥囀,無不觸動悲思,偏那弘徽殿,好久也不上殿上房來,大好月光裡,別自調絃弄管,熱鬧到夜深。〔殿上的房間,在清涼殿內。〕殿上近侍以至宮娥,仰窺日來皇上顏色的,都覺可慨。舉動多帶稜角的那人,卻不把來當會事。月亮落了。

「月暗雲天秋夜露,
茅簷何似宿清輝?」

挑盡了孤燈未入眠的皇上,又惦念到了太夫人那邊。右近官員奏直宿的聲音,當是丑時了。這才怕招人耳目,進入夕殿,卻難合眼。〔右近是右近衛府的略稱。宮中巡夜,從亥時一刻開始,就是晚十點開始,由左近衛府值班。丑時一刻,就是夜裡兩點,由右近衛府接班。交班接班,唱名叩弦,叫做「宿直奏」。清涼殿西頭是皇帝夜寢之所,現在用長恨歌語譯夕殿。〕及至朝起,又想起「眠來不曉」之恨,仍還無意早朝。〔伊勢御的作歌:眠來不曉珠簾卷,豈料曾無夢裡逢。〕膳食也不進。便膳只做個樣子,正膳全然說下上了,以致陪膳人員窺見皇上的愁容,無不擔憂。凡有男女近侍,都面面相覷,嘆道不是道理。「真是前世有緣呵!也不管到處人怨,但及此事,便沒了是非,如今又這般地厭世,下去著實堪憂!」此引到別朝故事,切切私語。

過了多時,小皇子進來了。越發長成得不像這世裡人的清逸,皇上看了都覺肅然可器。明年春上,冊立東宮,不無改易之想,只怕的沒個泰山可靠,事情也未必服得人心,反倒可危,也就沒有形之於色,因之世人都讚嘆:那麼寵愛所偏,究竟聖明有自,女御也放下了擔心。那外祖母老太太呢,寂寞得沉思默禱,但願追蹤金闕,看來感應在天,終於仙逝了,這又是一番無限悲傷。皇子年已六歲,今番懂事,追慕哭泣。那時老太太也反覆道來:年來伴熟的,苦的撇捨不得。從此只在內裡了。到七歲,開始讀書,世間沒有的聰明,皇上看得都覺太可畏了。吩付:「如今誰誰都莫疏遠了他。沒了母親,多憐愛些吧!」〔讀書始的典禮,師傅侍讀就座,讀的大都是御註孝經序五個字。〕有時去到弘徽殿,都還帶進簾內。這容貎之美秀,哪怕猛士仇家,見了也自然要溫和含情的,女御也不欲見外於他。所生有二位皇女,都還媲美不上。各宮院皆不須避嫌,就不覺萌些愛慕豔羞,大家都逗他遊戲親近。正經學問且不說,彈琴吹笛,都能響遏雲霄,數說起來,真個叫人難信的奇才。

那時皇上聽得來聘的高麗人中,有個善能相面的,只礙著宇多帝的遺誡,不好召進宮來,極隱密裡遣出皇子去鴻臚舘。由右大辨陪去,假託做是他的兒子。〔這一史科,關係藤原氏排異竊權的背景。書中許多故事,皆有所本,隱射之中,見出作者的批評和諷刺。鴻臚舘,接待外賓的館合。右大辨,太政官(政務中樞)的中等官。〕相士驚奇得幾次偏著頭想不通。說道:「相上分明該做一國之主,直登帝王之位,照此自來,怕有作亂之憂。做個朝廷柱石,輔宰天下呢,相上又不對。」這辨官也很是賢才博士,談得十分高興。文詩交酬,他寫出今明即將歸去,幸得面見了如此稀世之人,不勝苦於別後之思,文詞茂妙,皇子也酬以詩句,十分情摰,那人歡喜無限,送來重禮。朝廷也賞賜多珍。這件事原也瞞不過人,早傳聞開了,東宮的外祖大臣,猜不透究竟怎麼回事。其實帝心早已鑒於倭相之法〔日本相術〕,深有所慮,所以至於沒把這位列入親王,如今一邊賞識這相士真不錯,決意不讓他徒然做個沒有外戚靠仗的無品親王了。〔親王有四品,不入品的為無品親王。這句話也描寫著政界的情態。〕自家在位也沒個一定,不如以常人做個朝廷後屯,倒來得前途穩妥些,因此越發督促他學習諸般才學。〔降為貴族,不算天潢。〕雖則天秉殊佳,列諸常人不無可惜,然而做了親王,不免受人排擠,星相能手占的,既說得一樣話,決計賜姓源氏了。〔賜姓源氏是其時皇室分支的常規。〕

年深月久了,皇上還時刻不忘想念念娘娘。也曾召見多人,冀或稍解結悶,無如連個差可比擬的,都嘆不易遇到,看得世事都沒意思,倒是先朝有個四公主,有名的美貎,經她母后出落得世無堪比。〔那時皇位多不直傳,由於外戚爭競的結果,往往沖幼即位,旋即禪代。〕這邊典侍原是先朝人,合那母后熟識,看見她從小長大,現在還有時瞥見,在上前奏說:「相貎要像已故那娘娘的人,身歷三朝了,也從沒見到過,唯有那邊的公主,倒見長得真像,竟然絕世的美人。」「真的嗎?」皇上記在心裡,使人向那邊懇求。那邊母后卻道:「啊喲怕人呵!那東宮女御德性不好,明明氣死了桐壼更衣,是個榜樣,可去不得」,憂慮不肯爽快應允,不久母后也晏駕了。落得公主,景況伶仃,皇上又使人傳話過去懇求:「只當自家女兒輩看待如何」。服待之人,後盾諸人,以及長兄的兵部卿親王,都以為這般孤另,還不如入內的,心境也可寬舒一些,竄掇著進了宮。稱呼藤壺。〔兵部卿親王,書中一主角紫姑的父親,後稱式部卿。藤壺,五院之一,名飛香舍,在後涼殿北,種有藤蘿。這女御年方十六,源氏十一歲。〕果然容貎姿態,無不奇像。這個呢,出身尊貴,人品端莊,誰都沒得批評的,所以皇上也覺稱心,沒個不足。那個究竟人不相容,上寵也是太過的些。皇上倒並不是戀新忘舊,只是未免移情,歡娛是趨,說來也自可嘆。源氏是不離皇上左右的,何況頻迎上幸的宮院諸人,尤其無從嬌羞迴避,不論哪一宮院,誰又自謂不如人呢?一個個都是美人,卻擺的些大人風度,獨這一位年輕美麗,雖則一意躲閃,也還不免了自然流露。生母娘娘是早已影兒都記不得了,但聽典侍說來,是極相像的,少年心裡便種下了思慕之情,時常想去親近,博取歡心。二人都是上所特巽鐘愛的,還囑咐過:「莫要見外了。倒覺得怪相稱呢。莫道他沒規矩,撫愛他些吧。眉眼神情都相像,當做親生也沒什麼不配呵!」因此孩兒的心情,也覺得無上的親熱,借些個春花秋葉,攀話殷勤,弘徽殿女御合這位公主也不很相投,於是又勾起了一些宿仇舊恨,看不入眼。世人倒把這位比容貎著稱的公主還美無可喻的,稱為光君。藤壼一樣也是上所特寵,就稱為昭陽公主。〔原文趯日之宮。〕

此君改卻童裝,雖還未免可惜,十二歲上加冠,皇上早已起居之間,都在籌計,要格外的踵事增華。排場不次於那年在南殿舉辦儀式的東宮冠禮,鄭重莊嚴,堂皇富麗。〔加冠典禮,又稱元服。紫宸殿,宮中正殿,有如現在故宮的太和殿。〕各處饗宴之事,都經特下諭旨內藏寮、穀倉院等,不得敷衍公事,潦草供奉,因此都竭盡精美。東廂朝東安設御座椅子,冠者座席、加冠大臣座席俱在御前。〔清涼殿內的東面朝東房間。左大臣主持典禮,左大臣是皇帝的妹夫。〕申時正,源氏登殿。這丱角打扮的面龐、風采,馬上要改變了,其實可惜。大藏卿任藏人。〔本是宮中官名,這裡只是典禮中職務之稱。〕總起了一頭美髮,直下不下剪去;皇上想到倘令妃子得見今日,非常難過。禮成,退下休息處,換了大衣,拜謁階下,那分兒儀容,看得無人不落淚。皇上越發忍捺不住。雖則近來也有時分心餘事,此刻回到了往年,悲痛難勝。方才尚未加冠,還擔著心,怕易服會有損了風采,殊不料倒還添上了一表非凡的儀容奇美。加冠的大臣,膝下原有位公主所生的唯一千金,東宮有意求親,卻躊躇未允,也就為的是屬意實在於此君。這是內裡亦深所嘉許的,因便下問:「何如即趁今天,正沒人照料,做了陪伴?」大臣就決意了。〔天家冠禮之後,即納添臥之人,今譯含糊一些。〕大家下來到朝房酒宴,源氏出來入席,列在諸親王的末座。大臣席上就微露其事,源氏當時矜持,什麼話也沒說。皇上使內侍出來傳旨,宣大臣上殿,便即上去。上方命婦送過上賜禮物。照例大白褂御衣全套。飲酒中間,皇上賜句:
「童髫此日勞初總,
結得根心永固無?」
有心示意,大臣惶恐。奏句奉答:
「敢不根心深固結,
只期濃紫色無衰。」
從長廊下來,舞蹈再拜。上賜左馬寮御馬,藏人所蒼鷹。階下親王、公卿鵷班稱慶,各蒙上賜有差。是日御前各色槃簍,都由右大辨承辦。擺滿的糕團、唐櫃,比東宮加冠時還要較多。〔唐櫃,有四腳的箱子,盛禮物。〕真個無限的豐盛堂皇!

當天晚上,源氏出就大臣邸第。禮節隆重,人間少見。大臣看他稚年聰穎,十分歡喜。女公子雖稍居年長,妙齡嬌嫩,羞澀莫能名狀。〔源氏正妻葵君,是年十六歲,與藤壺女御同年。〕大臣在朝,皇眷很厚,母堂公主,又是和皇上一母同胞,門第萬分華貴,今番再添上這一位,那東宮外祖,轉眼就要執政天下的右大臣權勢,都被壓過,也算不得什麼了。各房所生的公子多人。公主所出,還有位藏人少將,年青才美,右大臣和這邊不大相投,都不肯等閒放過,把個珍愛的四千金匹配與他。器重少將,一如這邊器重源氏,這兩家之間,真堪羨慕。源氏是常奉上召的,在家不得寬懷長住。心裡又切慕著藤壺的姿容無比,素常忖思娶室必須如此人才,然而但求個差近似的都沒有呵!府裡這位呢,明知是修養有素,人品高雅的,可是總覺意不相投,年少心偏,甚至苦思煩惱。自從做了大人,不像從前,不容近入簾內了。卻只喜歡在大內裡,每逢皇上遊興之時,從琴音笛音裡,隱約聽到一句兩句歌聲語聲,引以為慰。一住五六天,偶來府裡,不過兩三天,這邊恕其年幼,也不見怪,只是竭意奉承他。服侍之人,都是妙選不同一般的來伺候他。竭盡法兒只揀他心愛的玩意,逗他歡心。大內裡呢,就把原來的淑景舍做他的朝房,服侍他生母娘娘的侍女,一個不叫散出,仍舊伺候他。府裡呢,特勅修理職、內匠寮改造一新。將原來樹木、假山景致地方,開寬池心,精巧營繕。源氏倒只是嘆息,這般精構,卻沒個得意的人兒相與同棲。光君這個綽號,相傳還是高麗人愛他,送他的稱呼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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